写文章的人都希望把心中最美好的感受写出来。可我觉得正是这种感受才最不容易写，甚至是不愿写。我书柜里珍藏着一本叫《森林报》的书，这是50年代翻译出版的一本苏联儿童文学读物，作者叫维·比安基。全书分《春》、《夏》、《秋》、《冬》四册，以办一份森林报纸的形式，详细记述、报导、描写了苏联各地森林里各种动、植物的生活。每册书按月分为三期报纸，全书共12期报纸。每期里有“林中大事记”、“林中大战”、“绿色的朋友”、“集体农庄生活”、“打猎”、“祝你钩钩不落空”和竞猜等不少栏目。文笔很轻松、优美、风趣，描写很准确、生动。四册看完，就像在苏联的森林里度过了愉快美妙的一年似的。
在我14岁以前，这四册书一直伴随着我。现在我一看见仅剩下的那一册，心里就涌起一阵热潮，一种既幸福又伤感的情绪久久挥之不去。它使我回忆起幸福的童年。我长大后总想写些什么来追述我童年的生活，可每次都叹口气作罢，宁愿去写长大后的生活、感受。因为童年的生活太难描写了，它对我来说太幸福、太珍贵、太精彩、太丰富。可一写出来又都是些很幼稚的事，童年时那种情调、感受还是没有表现出来，我的文字离那种意境还是很远。倒是翻开《森林报》以后，我立刻就找到了那种感觉。
这使我想起契柯夫的小说《吻》里描写的那个小军官儿。他把自己一件奇遇讲给同僚听，讲完后发现那么激动他，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幸福竟只是干巴巴几句话，别人无动于衷。于是他痛苦地默然不语了。我也一样，写完发现自己那么珍视的东西竟只是那么几件不足道的小事、几页干巴巴的文字。有些感受像听音乐，一说出来面目全非。而那东西在我们自己心里却像林海一样丰富、深远。
这时候，我很感激一些伟大的艺术家，他们用自己的作品给了我们许多感情替代物。想念童年的生活情趣时，我们可以读读《森林报》、《猎人笔记》、《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》；城郊田野消失了，我们就翻一翻列维坦的画册；白雪覆盖的树林找不到了，我们去听听柴科夫斯基的《雪橇》……人的任何美好感情、感受都不会消失的，它始终存在，尽管不是以原来的方式存在；它总会飘乎、弥漫在生活中；在某本书的字里行间；在某幅图画中；在某串飘荡的音符里；在大自然的气息中；或在某个孩子的笑脸上……
所以在这里我热切地恳求出版界能为孩子们做件好事，再版《森林报》这套书吧。1982年曾再版过，但很快卖光了，我没能买到。我小时候同伴们都喜爱它。现在的孩子也一定会喜欢它的。让我们的孩子尽量离森林、鸟兽近一点儿吧，即使只是从文字、插图上。
结束这段感想时我还是感到一丝遗憾。小时候每当读了一会儿《森林报》以后，心里就产生一种冲动，要到树林、草地中去；到小河、湖泊边去；要当一个猎人、渔夫。于是就会拎个弹弓去小树林里打鸟，或拿着鱼竿去钓鱼。那时我有多少可去玩儿的地方呀。寂静的树林里长满高大的榆树、柳树、橡树；小山丘上长满丁香；草坪上是一丛丛的樱桃树，很少见到别的人影；池塘、小湖边是密密的芦苇丛，微风吹过苇丛时是一片沙沙声。但你却以为不过是自己心里在响，因为天那么蓝，水那么静，天地间一切肯定悄然无声……我今天常因用弹弓打过鸟而忏悔。
现在我看一会儿《森林报》以后想想再也没有这样的地方可去了。我往往只是对儿子说：“你知道吗，我小的时候……”
面对笔纸，欲说还休。
 |
